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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生命留在了高原

2001-01-18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他同样具有追求物质生活的本能以及本领,但这世界总要有人潜心从事万源之本的基础研究,也许正是由于有一批这样的“学痴”,淡泊明志,清操自持,才有中国地震学界乃至整个中国基础研究领域的成就。

2000年9月5日,中国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青年博士后李平在川藏科学考察中遭遇山体滑坡,不幸遇难……

那个星期日的早晨

32岁的张弘脸上写着这场重创之后的沧桑与无奈。她那散淡的目光一点点平移着,终于穿溯时空,回到久远的从前。

张弘和李平相识在1986年,那时她十七八岁。那个星期日早晨的阳光明晃晃的,她倚在床上,恹恹地翻看着数学书。有客人来了,爸爸在外间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题,快出来问问李平哥哥。”她应了一声,磨蹭着挪到外间。一抬眼,愣住了:一个浓眉秀目、神气活现的大男孩赫然坐在桌旁,笑盈盈地看着她,一脸的单纯。

张弘想起前些天隐约听爸爸让妈妈为他们单位的大学生介绍对象的事。想来这就是那个在观测站工作、等着去相亲的大学生了,怎么像个漂亮的高中生?她回了回神,请教了一道难题。他三言两语,居然一下子把本来盘错不清的思路点通了。并且,他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字。

后来,张弘知道父母为李平介绍的对象“没成”。

高考前,学校放一周假,张弘的父亲决定带女儿去省地震局在郊外的观测站住几天,帮助女儿调试一下高考前绷紧的神经。以前张弘对那儿没多大兴趣,这次兴高采烈地跟去了,她知道在那儿可以随时“遇到”李平。

填报志愿时,张弘与父亲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战争。父亲一心想让身体不太好的女儿报医学院校,可女儿鬼迷心窍坚持要报“长春地质学院”,气得父亲大动肝火。

张弘如愿以偿。大学第一学期结束,她告诉父母一个惊人消息:她想做李平的女朋友。父母面面相觑。

像个童话中的人

长张弘5岁的李平,对这份情爱看得挺重,尽职地拿张弘当小妹妹呵护着。除了写信,他隔三差五地从沈阳到长春看她,给她带这带那,就连自己姐姐带来的家乡熏鱼,李平也要带到长春让张弘尝尝。

可是20岁以前的张弘单纯、敏感、偏执,她编织的爱情充满梦幻。她觉得这个实实在在的白马王子并没有预想的那种心灵契合。她的看法常常被李平视为可笑的幼稚,她对周围世界的评价常常被他不屑。她认为在她如火的情爱画廊里,他的回应永远是拙笨、单调甚至是冷漠的。比如她千辛万苦终于在电话中找到他,他劈头一句:“有什么事吗?”比如她问他:“如果我突然死了,你还会再和别人结婚吗?”他回答:“会吧,活着的人必须生活下去。”“哪怕他说几句漂亮话哄我高兴呢?”张弘说。就这样磕磕绊绊到毕业。

是实质性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有段时间李平不露面了。张弘耐不住好奇心,在一个下雪天,偷偷跟在李平身后,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跟着跟着,她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李平打开筒子楼里单位租给他们结婚用的那间房,地上铺了一地白纸,穿戴好纸帽工服,像个童话中人,一会儿双膝跪地,一会儿单臂挥舞,正在为他们的爱巢涂抹亮色——张弘悄悄注视着这一切,良久良久,心中充满了温柔,忘情地从身后一把揽住李平,孩子似的嘤嘤哭起来了……

原本对婚姻没抱多大希望的张弘没有料到新婚竟来得如此美丽。没有距离的生活给了她新的发现和感受,李平有包容的胸襟,睿智的头脑,细心的体贴,浓浓的爱意,使她有了幸福的感觉。在爱人温暖的怀抱里,她想李平也许真的是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这不会比高等数学更难”

可即使在那段幸福无比的日子里,他们也有不快。

新婚第八天,大雪纷飞,长春地院来了两位李平的同行,他们是专程来找李平调试计算机软件的。那套进口程序因为被李平编译过来而使他名声在外。两位来客没想到李平正休婚假,一时不知所措。李平二话没说,领着两个人就去了办公室,这一干就是一个通宵,让张弘瞪着窗上的冰花傻等了一夜。

后来又有成都地院的同行因同样的事由来找李平。张弘知道她必须首先习惯这些,能和她争宠的也许只有李平的事业。他的事业比她所知道的更有希望。

没有人比张弘更了解李平出类拔萃的背后是什么了。只要在家,李平多数时间都是伏在他那张书桌上,废寝忘食地工作,经常忽略了张弘的存在。

张弘永远不知道该怎样把李平从工作状态中“唤”出来。而张弘的眼里差不多只有一个李平,她老是粘着他。有些非和他说说不可的话也得不到呼应,张弘就恼了,强迫他放下手中的活儿,听她讲话。可刚一把话打住,李平就问“说完了?”“知道了”,转身又进入了他的世界。为这,张弘气得做河东狮吼,有时还不管不顾地把他那些写的、算的撕了甚至烧了,这时李平才有强烈反应,心痛得啧啧倒吸气。

张弘承认,李平不在“状态”时候对她还是挺体贴的。

1998年,正在读博的李平按照导师的安排赴意大利参加研讨会。短短时间,他省下补助钱,上街为张弘买了一件质地很棒的皮大衣、一双漂亮皮鞋,可“交货”时李平又对无比陶醉的张弘冒出一句:这些是最便宜的——张弘笑道,“弄来弄去还是白开水,哪怕骗骗我呢?”

1997年夏天,是张弘生命中的重要时分——她要做母亲了。

大腹便便的张弘也许是看李平老是埋头书案心里不平衡,又“小性儿”上了,偏让李平打扫布置房间。李平只好就范。他是不做则已,做就要“课题立项”,先编程再操作。他又一次让张弘目瞪口呆:房间被布置得窗明几净、流光溢彩,连窗帘都换成淡粉色的了。更让张弘这个准母亲喜不自禁的是,李平动议由他亲自为孩子设计制作第一件被罩,他要亲自踩缝纫机!并立豪言:“这不会比高等数学更难”——他真的把被罩做成了。

1998年3月女儿如期降临。李平是握着妻子的手一起迎接孩子出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听到李平用一种极其特别、似乎天籁的声音向友人报喜:“生了。”那盛满男人满足和温柔的声音至今挥之不去。在医院陪床的那几天,李平像个极其细心的老妈子那样照顾妻子。别人的丈夫困了就挤在妻子床上呼呼大睡,李平生怕妻子不适,愣是一个人在病房坐了三天没放倒睡过!把同室的人都坐服了。

有人问张弘:“你这丈夫是怎么找的?”

“打着灯笼找的呗!”张弘骄傲地回答。

“要交一万元赞助费”

结婚这么多年,张弘说她似乎总是在等待。

1999年夏,张弘终于盼回了学成归来的博士丈夫。可时间不长,李平又决定到北京去做博士后,再一次离家而去。张弘大大不悦,夫妻间的冷战一度升级。

其实,以李平的条件,也可以有许多更合乎潮流的选择。不是他喜欢清贫,他是只想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到最好。

2000年6月,张弘按博士后的有关政策随李平调进北京工作。目睹夫君分秒必争,夜以继日的工作状态,张弘心疼。她在心底开始反思。她清楚,其实“李平们”同样具有追求物质生活的本能以及本领,但这世界总要有人潜心从事万源之本的基础研究,也许正是由于有一批这样的“学痴”,淡泊明志,清操自持,才有中国地震学界乃至整个中国基础研究领域的成就。

“探秘北纬30°”——中美联合川藏科学考察大型科考活动正式实施。这不仅是被专家称为在国际地学界占据“大国地位”的重要项目,而且对西部开发,对研究川藏地区矿产资源的远景分布也具有直接意义。

在李平看来,他对这次考察负有天经地义的责任。张弘不止一次听李平和同事说,他野外工作经验丰富,一线非他莫属之类的话。张弘心里不悦,曾抢白他“说话没分寸”。“不能不去么?”张弘试探着问。“不行。”他一心想借助这个机会获取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使研究再上一个新台阶。

在北京的几个月,也是李平最后的日子。他的整个状态就是忙忙忙,但也想女儿。张弘知道他的心思,在李平出发前,让她的母亲带女儿来北京和李平一聚。李平最大的愿望是一面工作,一面有女儿陪伴。李平把女儿疼到了骨子里,有为女儿摘星捧月的心。可他还是感到了父爱的尴尬。就在出发前,李平挤出一个半天,详细为女儿考察了中关村地区的几所幼儿园,并兴冲冲地选定了其中一所。不想对方一句话给了他当头一棒:“要交一万元赞助费。”这一万元放在别人那里也许不算什么,可是他知道自己真的拿不出。

女儿在北京一周,他还抽出半天和妻子女儿岳母一起去了趟女儿心仪的天安门。那天奇热,李平汗流浃背地只顾给大家拍照,张弘几次提醒,李平总算和女儿拍下一张合影,一张父女的最后合影。

那个漫长的雨夜

他走后来过几次电话,总说自己挺好的(其实他高原反应症状不轻)。

9月4日晚上,张弘下班后来到李平的办公室,心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攫住了。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怎么也无法排解对李平的思念。

9月6日的事情想起来总是梦境般模糊一片。依稀听见人事处长在楼下喊她,然后提出陪她吃早餐,然后一起打车上班。稀里糊涂到了办公室。只记得办公室不少人闪烁其词地和她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大意是李平受伤了,不轻,但是似乎谁也说不准。张弘急了:“你们到底要说什么?他受伤了?在哪儿?是谁在救援?说清楚啊!”

受不了这场面的女同志已经泪流满面地躲出去了。近中午,她终于被艰难地告知,李平出事了,牺牲了。她没有感觉,没有眼泪。人似乎随着一张兜不住的网不住下沉。她不明白。她一门心思地要去看他,无论如何也要抱抱他。

后来,她最终在成都的殡仪馆见到了他,是汽车载着他的遗体走了整整三天,把他从西藏出事地点接回来的。她只能隔着有机玻璃最后面对他、呼唤他,冥冥之中,她竟真切地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交流。

事情起因是阴雨连绵的天气,给这次考察带来了超乎想象的困难。9月5日,李平坐在一辆加长到9米、装载数十台珍贵仪器的大车里,一路选点布设仪器。急流在左,石崖在右,错车和掉头都没有可能,卡车只能用10公里的时速牛车似的在沙石路上喘息颠簸。凌晨4点,卡车头顶的乱石突然崩塌,无情地砸向驾驶室……

张弘的天空坍塌了。

痛定思痛,一切生活细节都抹不去李平的影子。有他的生活场景,回想起来原来是这般灿烂而耀眼。原来幸福就是平淡,就是相守,就是踏实。“美好的婚姻是由视而不见的妻子和充耳不闻的丈夫组成的”,那些曾被她忽略的无数细小珍贵的往事,如今都成了他留给她的无法转让的家财。

北京对她来说,仍然是个陌生的大都市,需要她一个人面对的每个问题,都是一座山。特别是女儿未来的教育费用。她说,她和李平的最大心愿是女儿受最好的教育。一想起这,她就心里发紧。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李平生前常这样打趣。

(《南方周末》200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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